《内闱》 伊沛霞著 胡志宏译 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 定价:22元

    有关中国妇女生活的著述,长久以来,似乎只是在重复一种妇女生活的经典场景:一夫多妻体制下“后宫”妇女的斑斑血泪,缠足女性生理与心理的苦痛,贞节牌坊下女性扭曲畸形的个人生活,三从四德对于女性长久而深远的负面影响……

    毫无疑问,“中国妇女”由此成为一种钉在历史耻辱架上的景观,一个愚昧麻木的典型反文明符号,一类完全被动的湮没了自己声音的存在。这样的结论很显然覆盖着上个世纪启蒙理论的浓重印记,是鲜明的搁置在二元对立思维方式内的产物:现代/传统,西方/东方,男性/女性,权力/压抑……“中国妇女”被高度抽象化了,她们被提及,往往只是作为“妇女解放”的起点,或者作为民族国家建构的需要;而她们更为丰富复杂的实际生活及生命体验总是被忽视掉了。

    在这样的背景下,伊沛霞的《内闱:宋代的婚姻和妇女生活》,很大程度上,让我们看到了女性学研究中的死角与盲区。作为“海外中国研究丛书”中的一种,《内闱》以翔实的材料与尖锐的问题意识,展现了一幅令人耳目一新的宋代妇女生活图景。

    《内闱》的英文版出版于1993年,被誉为海外中国妇女史的开山之作。全书除导言外,分十五章进行论述,内容包括文化风俗领域之内男女之别、婚姻体制对妇女生活产生的影响、女性在家庭中的正常的“妻”“母”角色、女性在婚姻中的非常角色以及婚姻生活的变奏等。

    全书的行文脉络是相当清楚的,将“妇女”与“婚姻”、“家庭”紧紧扭结在一起,可以看出作者的基本出发点——基于中国“家国”一体的社会形态,“婚姻”、“家庭”很大程度上,不只是血缘延续的基本单位,更为重要的是叠加了经济、礼仪、法律、文化等诸多领域的影响。在这样的前提下考察“妇女”与“婚姻”、“家庭”之间的关系,其实已经在不经意间,将“妇女”的命运纳入到整个社会发展的进程中去加以把握了。这样的话,伊沛霞显然扩大了中国妇女的考察空间,不只是聆听她们絮絮叨叨的柴米油盐经,也不只是停留在生儿育女简单生命轮回上,而是更关注“内闱”作为妇女独特的生存空间,是如何汲取、分散、回应甚至是利用历史发展资源的。

    正是有了这样的出发点,伊沛霞发现了被重重历史帷幕所遮盖的女性微弱之音。她指出,宋代的妇女与所有压抑她、制约她的因素之间,并不只是被动的顺应关系,她的言行举止并不与法律、礼教的规定完全一致,事实上,宋代的妇女也还在狭小的范围内,施展了个人的影响,获得了社会的认同,从而一定程度上加入了塑造历史的行列。也就是说,“妇女”,哪怕是被严格束缚在“内闱”中的妇女,她也从来不是游离在历史之外的,她本身就是历史的一分子,她也在参与历史建构的过程中,部分地建构着自己的主体意识,从而也在叙述着妇女史。

    这样的发现无疑是意味深长的。它不仅指向了对男权意识下主流历史写作模式的批判,“在我们努力地思考了女人在哪里之后,中国的历史和文化看起来就不一样了”;而且也在很大程度上改变着女性文本对于历史的基本看法。在我看来,后者是更有价值的。

    首先,《内闱》修正了以往的女性主义论著对于历史的过于偏激的立场。从激进的女性主义立场去看待主流历史以及主流历史论著,常常得出来的结论就是:历史是与女性截然对立的,它是菲勒斯中心主义的,是扼杀女性的浮现与价值的。因而历史从来就是作为批判的对象呈现在女性文本之中,它被抽象化了,也被情绪化了。这样的论调应该是非学理化的,无形中将历史当作是铁板一块的静态的存在,它难以解释“女性意识”是如何一点点形成的,女性主义的理想如何与现实土壤相结合等问题。而在《内闱》中,我们至少看到,女性与历史之间,也还存在着共谋与妥协的可能,哪怕这种语境是饱含敌意的,这种可能也是脆弱的,带着作者某种一厢情愿的成分在里面。我仍然相信,宋代妇女种种委曲求全的生存策略,不应该被视为是与女性意识完全背道而驰的。即使是生存本能,也应该包含着后来女性主义的萌芽。《内闱》应该是发掘了一种更为合理可信的女性主义传统。

    其次,《内闱》也调整了海外女性研究固有的居高临下的姿态。尽管在该书中,作者研究了诸如“缠足”、“妾”等富有东方奇观意味的大量女性文化现象,尽管这样的研究也存在着误读现象——比如将妻子给丈夫买妾这样的行为也纳入到妻子主体性建构进程中,但是,《内闱》努力规避西方女性话语霸权的姿态还是很明显的。至少在它的论述角度中,有意识地回避了先入为主的“文明”话语,并没有在先验的价值判断下进入中国的历史,比如说对于“缠足”,围绕着它的往往是一些“病态”、“畸形”、“野蛮”这样的词汇,而在《内闱》的阐述中,作者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概念判断的陷阱,尽量以体认历史的姿态接近对象,因而它得出的结论是,“缠足”尽管体现了男权文化的影响,但缠足的妇女并没有因此得到过多社会的赞扬。这样的阐述可能是很不女性主义的,但应该是更接近于真相的。也正是有了大量这样的阐述,《内闱》才没有成为西方女性主义理论生搬硬套的产物,而缕析出了带有中国本土文化气息的女性意识生长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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