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二月,得到王晓平先生相赠的新著《日本中国学述闻》(中华书局2008年1月版),一看目录,就有了阅读的冲动,诸如《那三国不是这三国》、《从口袋〈论语〉到白领〈论语〉》、《积聚与日本为邻的智慧》、《中日文学关系小史》,几乎每一个标题都吊足了人的胃口。虽然当时琐事缠身,但我还是在车上、枕上读完了全 书,并为晓平兄对日本中国学涉猎之广博、见解之深刻而深深折服。

    因为读过此书,就等于跟随作者做了一回日本中国学之历史与现状的巡礼,知道我们的古代名著《水浒传》在日本从江户时代开始就被多位作家改写,诸如建部绫足的《本朝水浒传》、东山京传的《忠臣水浒传》、岳亭丘山的《俊杰神稻水浒传》、仇鼎山人的《日本水浒传》,直至当下,还有北方谦三正在陆续推出的现代青春版《水浒传》;而日本书店里集中摆放的“三国物”则是与《三国志》有关的一切读物,包括吉川英治的长篇小说《三国志》、花田清辉的《随笔三国志》、松浦友久的《诗歌三国志》、金文京的《三国志演义的世界》、渡边精一的《三国志人物事典》,而且“书刊、电影、电视剧、傀儡戏、漫画、乃至电子游戏,无不以演义三国为事”(78页);知道我们的旧时开蒙读物《千字文》在日本竟被推演出数百个品种,“仅尾形裕康家藏的本子,便有214部,全部是日本人编写的”(323页);知道在我国刚刚被煲成“心灵鸡汤”的《论语》,在日本则早已被改译为经商版《论语》、职场版《论语》、就业版《论语》等针对不同人群的俗译版别。摘录两条书中引述的例子:《子路第十三》“子夏χ莒父宰,問政,子曰:‘無欲速,毋見小利。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其译文是:

    子夏师兄被派到分公司F老师教给他F不要急于求成F目标别定太小F着急反而不成F光打小算盘F就办不了大事情。(165页)

    《泰伯第八》“子曰:‘篤信好學,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隠。’”其译文是:

    老师跟我说,为了更懂得人,就要好好学F真心实意,为社会做点事F经营不稳定的公司,别进去F内部乱哄哄的公司,不如辞职F通情达理的地方,站出来干它一番F无法无天的时候,忍着吧老老实实。(166页)

    这样的东洋译文(当然引录文字又经过了晓平兄的回译)是不是比“心灵鸡汤”更加的让人大快朵颐?文中说“从明治维新到今天,日本几乎每年都会有研究或翻译《论语》的书问世”,(162页),第一保险公司经理矢野恒太的《口袋论语》“一下子销售了40万册”(163页)。此书还告诉我们:有不少中国经典在日本被冒用,“江户时代以《论语》为名的书不胜枚举,不少与孔子之教不搭界(如天皇授意编纂的日本君臣名言集叫做《倭论语》,僧人编辑的传法教化语录叫做《劝化论语》)。除了有些含有教育内容外,大都不过是以《论语》之名做吸引人眼球用。《论语》变成了一张包装纸,让人借以兜售别样货色。……好在圣人的子孙都在大海西边,不用担心他们跑来提一番抗议。其实,不仅孔子和《论语》遭受过这样的不测,像《水浒传》、《三国演义》等中国名著,都会在日本遇见‘假李逵’。”(《被冒牌的文学经典》195页)轻松幽默之文笔姑且不论,信实有用的信息就这样扑面而来,看过书后所附“参考书目”才明白,原来每篇两三千字的小文,都是在阅读、掌握了数种、十数种相关著作之后写成的,难怪这样有分量。

    能在含英咀华之后以少总多,一方面取决于晓平兄对中日两国传统文化的深刻理解与深厚积累,另一方面也取决于他同时游走、活跃于两国之学术前沿长达十多年之久的传奇经历。晓平兄以日语专业的根底闯入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界,很快就在域外汉学领域开拓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在不惑之年走出国门,从留学生一直做到日本帝冢山学院大学和研究生院的教授,这已经相当的不容易,因为据我所知很多文科留学生都在日本做着地位与代课教师类似的“非常勤讲师”,留日,学术前途暗淡,回国,从人脉到工龄都要从头积累,因此进退两难。而晓平兄却还同时担任着母校天津师范大学的比较文学研究所所长。充分吸收着域外汉学的新思维、新方法,努力裒辑着流散域外的珍贵汉集,同时又与中国传统文化之母体脐血相通,想必晓平兄在治学的艰难与孤寂中也颇能享受日进斗金般的畅快吧。独特的坐标位置使他对日本中国学有着全面而深刻的把握,由他策划并担任主编的“日本中国学文萃”丛书在中华书局一经推出,立即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并被仍活跃于一线的日本中国学研究者视为“龙门”丛书,皆以自己的著作能进入这套丛书为荣耀。没有对日本中国学研究的广泛阅读和深刻认识,是绝对达不到这个效果的。这本《日本中国学述闻》所给与我们的,也是可以横通、纵通的史的框架,用这些材料完全可以写成一部“日本中国学史”,而拆解开来看,则让人别有一番会心。

    其中最能让人会心的是作者的精辟见解,如关于典籍的翻译,作者说“逐字译,就像是地下爬行;逐句译,就像是双腿走路;整体意译,就像是乘车行船;自由译,就像是天马行空。……假如你把作品仅看作用文字连接的线条,那么你就会只承认逐字译;假如你把它还看成展开的画卷,那么,你就能接受逐句译;假如你把它再看成一个风云变幻的世界,那么你就也会欣赏新井满这样的飞马似的翻译”。(《天马行空的老子自由译》231页)关于中日两国对西方文化的接受,作者说:“当我们热衷于在火柴盒式的西式建筑上搭一个琉璃瓦式的大屋顶,借以体现民族特色的时候,日本则一手建筑着现代的西式样楼,一手编制着传统的榻榻米。在日本,似乎并不把东西文化看成是‘体’和‘用’的关系。人们认为东西文化各有自己的体、自己的用,可以并行不悖地发展,没有必要你死我活地搅在一起。”(《享受生活》211页)关于专业研究之现状与学者之地位,作者引述日本当代著名思想家加藤周一的话说:“因为专业领域的知识积累,越来越快,研究越分越细。自身专业领域的信息量剧增,专业一变窄,在与其他专业的专家展开对话之前,如果先想把兴趣扩大到专业之外,也就不能在专业内部的竞争中取胜了。专家不能就一切专业以外的事情发表意见的话,那么就只能绕开实际的大问题了。于是,门外汉聚在一起,只能说些凑凑合合的话,而那些什么专业领域也不懂的政治家却决定了全部政策。”多么精彩啊!这恐怕不是日本一国的状况吧。读这本书,不仅可以掌握大量学术信息,还能感受到思想的闪光,所以我是非常的受用。

    听说晓平兄已把重心转移到国内,祝愿他更上层楼,不断收获新的成果。

    原载:《中华读书报》2008-5-21

    转自:http://www.literature.net.cn/Article.aspx?id=307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