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日本当今著名的中国研究家竹内实先生合作,由本人主持选译的十卷本《竹内实文集》中文版,终于在2001年金秋十月首先推出了前四卷。回想这些年来,每当中外学术界的朋友们与自己谈论起这项工作时,一方面大都为中国能够开始系统出版国外学者研究中国的论著而感到欣喜,同时也不免各自以不同的口吻,从不同的侧面,与我交流和探讨过关于这套文集在国内面世的价值与意义的一些感想或看法。其实,这也恰恰是自己著此事伊始便遇到,而且后来在选译过程中曾经反复思考过的问题。若就事论事来说,这似乎仅仅是指该不该把一位毕生研究中国的日本学者的学术成果比较全面地介绍到中国来。然而在实际上,要是不满足于浅尝辄止,那么这套在国内首次出版的外国学者研究中国的文集,也许可以启发我们思考一些更深入的问题,比如应该应样认识及时与全面地了解外国研究中国的成果的紧迫性和必要性之类。
因为考虑到《竹内实文集》是在我国首套出版的国外研究中国的学者文集,我特意把这套书的第一卷编译为《回顾与思考》。这样做的初衷是∶读过这一卷,可以使那些对日本研究现代中国学术状况并不十分熟悉的中国读者,对竹内实先生的个人经历和学术道路有一个基本的了解。竹内实先生的这类回忆与总结性的文章,都写得相当通俗,情趣盎然,很能反映出作者那种雅俗共赏的文笔色彩。读者通过这些文字不难明白,为什么竹内实先生那样终生迷恋著中国,并与现代中国的命运休戚相关。有了这样的基础之后,当他们再按作者的研究顺序与重点,分门别类地阅读以后各卷里选择的,比如中国现代文学、毛泽东、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中日关系和中国历史文化传统等专题性的研究文章,就比较容易理解其学术态度或观点了。
我以前在听到人们谈到国外学者对中国的研究态度时,常常禁不住要提的一句话就是∶他们对中国是否友好?每当这种时候,我总觉得,如此质疑虽然未尝不可,但对于那些以中国的某一侧面,或者是像竹内实这样把整体中国作为研究对象的外国学者来说,以这样的外交辞令来解释或是判断他们,其实并不合适。因为“友好”之类的外交辞令,只能在中外关系方面区分出一个基本的姿态,它并没有也不可能深入解释或是准确判断一个外国学者在研究中国问题时的真正学术水平与深度。要超越外交辞令而进入到学术研究的层面,竹内实先生有一个醒人耳目的命题是不可忽视的,那就是“友好容易理解难”。其意思是∶只有不满足于客气、谦恭或是彼此尊重之类的“友好”表象,而深入到相互真正认识与理解的程度,那才称得上具备了学术研究的品格,也会使国家之间的外交关系少出麻烦。
比如回顾历史,当年日本所以敢于向中国伸出侵略的魔爪,除其自身的国力比中国发展迅速之外,也是因为尽管日本政府曾经搜集过不少中国的情报,但实际上日本政府的决策者并未真正了解中国的内情。他们只盯住了把握著大城市和主流政权的蒋介石,却并不懂得,当时中国主要的反抗力量会是那些不可胜数的农民。实际上,正是在溃不成兵的中国正规军的映衬之下,日本人逐渐明白了,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及其后盾农民才是抗战的主力。然而直到最后战败,也难说日本人已经真正懂得了,中国的农民为什么能够在共产党的领导下,主要凭著民族义愤而并非是什么先进的武器,将他们打得一败涂地。我觉得,日本的学者们似乎至今也没能够完全解释清楚这一段历史,及其背后所潜藏著的中华历史与文化传统之谜,更不必说一般的日本人或政府官员了。由此不难明白,国家或民族之间的互不理解,会招致多么重大的历史灾难。
那么反过来看,是否因为我们曾经打败过日本军队,中国人就都看透或明了日本人与日本国情了呢?我觉得也未必。尽管日本战败投降已经过去了半个多世纪,中国人仍然没有淡忘在历史上遭受的日本人的蹂 。近些年来,我们对日本国情某些侧面的研究,也确实有了不小的成绩。然而从体上看,应该说一般中国人对日本这个号称是“一衣带水”的近邻的认识和了解,至今仍是若明若暗,朦朦胧胧的。这主要是指∶多指于情感义愤而理性认识不足,多关注其经济现状而并未理解日本民族的内在传统。关于这一毛病,甚至连几十万留学或是生活在日本,称得上是很有文化的中国人,也难以幸免。
与中日两国自古以来如此难解难分,却又难说真正相互理解的状况相比较,便显示出了像竹内实这样终生研究中国的外国学者之可贵。竹内实先生出生在中国,因此不妨说,他对中国的执著,原本是基于深厚的恋乡情绪。然而难得的是,竹内实先生并没有像一些与中国有某种缘分的的外国人那样,仅仅将对中国的依恋停留在情感的层次上,而借助于学术研究的磨砺,逐步将自己升华到了努力深入体味与理解中国社会、历史和文化传统的境界。尤其是,他并没有一般学者们身上常见的那种故作艰深状,从一开始便坚持著让更多的日本人理解中国的学术宗旨,力求文章的可读性,且终生笔耕不辍。经历过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漫漫岁月与无数曲折坎坷,无论从著述数量还是从文笔风格上看,竹内实都有充分的资格,享有日本学术界所赠予的战后“现代中国研究第一人”的盛誉。
当然,如果竹内实的文章只是有助于日本人理解中国现实社会与文化传统,也未必需要特别选译洋洋十卷本的《竹内实文集》在中国出版。我所以愿意承担这一卷帙相当浩繁的编译工作,是因为随著自己对竹内实先生的了解逐步加深,觉得这位日本学者研究中国的论著,除了能够使中国人明白战后日本人是怎样认识我们的,还可以使我们借以反省当代中国的历史进程。这主要因为,竹内实对中国既一往情深,同时又始终保持著清醒的眼光。例如,新中国成立以后,他不但热情肯定中国共产党与中国人民的巨大进步,又不断及时地批判胡风、批判“中间人物论”等问题提出个人的质疑。特别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当日本研究中国的学者几乎与多数中国人一样,异口同声地大唱赞歌的时候,竹内实先生却能以反潮流的姿态,敢于对中国当时的现实说“不”。这些实属难得的文章,足以让我们信服地承认,在中国人大都陷入“革命狂热”的情况下,竹内实等对中国命运负责的外国学者,确实称得上“旁观者清”。他们那些鞭辟入里的分析,既能够引发许多尚有记忆的中国人的由衷赞叹,也使人们预感到,今后我们一言一行,同样会受到世界各国学者与人们的关注。这当然反映了中国在世界舞台上的非同小可,甚至称得上举足轻重。不过,这在使我们自豪的同时,仿佛也是在警戒中国人∶今后之路,可不慎乎?
竹内实先生不只不次地与我谈过,他不急于在日本出版自己的文集,却热情推动个人著作的中文版问世,是因为与日文相比,中文更具有世界性。他相信,把自己的文集选译为中文出版,可以比以日本语为媒介,同世界各国研究中国的学者们进行更广泛、更深入的交流。对中国读来说,竹内实先生的这一立意,无疑会同样引起我们对母语自豪的感情。而我在此时想提醒中国读者的倒是∶千万不要只是因身为中国人便盲目地自我陶醉,却应该认真地读一读像竹内实这样对中华民族既挚爱又富于责任感的外国学者们的论著,看看他们对中国的历史、文化、社会与现实,究竟都说了些什么。否则的话,我们确实是有点对不住他们那种对中国的真诚,以及曾经是深刻的思考。
转自:http://www.literature.net.cn/Article.aspx?id=14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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