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讲道德文章,道德与文章不能脱节,这是我国传统的衡人称文的标准。郑先生是配得上"道德文章"这四个字的称许的。--季羡林
研究郁达夫诗词第一人
今年6月30日,新加坡失去了一位杰出学者优秀诗人。这位以"是其所是,非其所非"为治学准则的修辞学大家、现代文学家,一生写了30几部书,在学术领域硕果累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已享誉国际学术界。
生于1916年,1939年战乱中由福建南渡北婆罗洲,继而辗转到了新加坡,1962年成为新加坡公民的郑子瑜,在人世间度过了93个春秋。他是新加坡之光。虽然在今天的新加坡,很少有年轻人知道郑子瑜这个名字。
自学成才的郑子瑜,治学生涯从上世纪30年代在上海《逸经》半月刊上发表文章开始。不久,他有机会和大文豪郁达夫相见。
那是难忘的一天--1937年元旦,春雨霏霏,傍晚时分,弱冠之年的郑子瑜来到厦门中山路天仙旅社三楼一个客房,怯生生推开房门,"只见一大群青年男女围着一位着西装的中年男子,正在开笔书写诗幅'乱掷黄金买阿娇,穷来吴市再吹箫,箫声远渡江淮去,吹到扬州念四桥'。行云流水;一挥而就。这正是郁达夫的《扬州旧梦寄语堂》一绝。郑看落款正是郁达夫。他向郁氏作自我介绍后,即去买了一些宣纸,央求郁氏为他写条屏条,和一副对联。对联的句子摘自《钓台题壁》中的'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毛策《郑子瑜传稿》)
郁达夫的抑郁气质浪漫情怀让郑倾慕,拜见郁后他写了《天仙访郁记》发表于《九流》月刊创刊号,嗣后和郁书信往来,郁在信中与他共勉:"社会破产,知识阶级没落,是一般现象。我辈生于乱世,只能挺着坚硬的骨头,社会谋分寸进步耳。"
与郁达夫的相见激发了他研究郁诗的热情,他陆续撰写《谈郁达夫的南游诗》《郁达夫诗出自宋诗考》等文章,还编辑出版《达夫诗词集》,被学术界誉为"研究郁达夫诗词的第一人"。
郑子瑜对郁达夫感情很深,二战结束后得知郁在印尼遇害,他悲痛写道:"如果达夫先生还活着,他无疑会和我们一起,挺着那坚硬的穷骨,来和恶势力奋斗,他将作为一个社会改革的热烈的追求者,这是可以肯定的。"
今年初,意识到记录郑子瑜和郁达夫关系的重要,我和伏钢兄专程登门来到他在狮城苏菲雅山的住家,他欣然向我们展示保存71年之久的郁之墨宝,还为我们吟诵郁达夫原诗和自己的和诗,让我们一一摄录。那抑扬顿挫的声情,至今仍犹在耳。
私淑陈望道,成修辞学大家
中国的修辞学历史悠远,大都散见于文论、诗论、杂记等典籍中,虽有《文心雕龙》《文则》等以文论的角度论述文章修辞,未见系统的专著。上个世纪30年代陈望道写了《修辞学发凡》。去年拜望子瑜先生时,他送了几本书给我,其中之一是他费10年之功撰就的《中国修辞学史稿》。
此书我供养在案头孜孜啃读,虽吃力却收益良多。后在百胜楼购得复旦大学出版社的毛策作《郑子瑜传稿》,细读之下才知这本巨著来自郑先生1964年在日本早稻田大学任客座教授两年间开讲修辞学的讲稿。当时听讲者七人,都是当地讲师教授。在讲稿基础上他写成《中国修辞学的变迁》,由早稻田大学出版。《变迁》问世,引起许多国家汉学界关注。连德国汉学家也在著作中引述郑书对陈望道的评语。陈望道也看到了这本书,这位严肃认真从不轻易赞扬别人的大学者对他的研究生说:"新加坡的郑子瑜,在早稻田大学讲学,写了一本书。这本书勾画了中国修辞学发展的简史,写得很好,可以作为你们的参考书。"
因《变迁》一书,郑子瑜跻身于国际学术界。
1971年郑应邀发布论文于英国牛津大学的世界汉学家会议。1973年又应邀到美国一些大学及研究所短期讲学。1978年出席在日本东京召开的国际东方学者会议。他的成就渐为全球汉学家了解熟悉。
1978年,日本东京大东文化大学聘郑为客座教授,讲授《中国修辞学研究》。他利用这个机会着手编著《中国修辞学史稿》。为了写作,他晨昏忙碌从无休息天。他自己说为了写好这本书,把腰都写弯了。著名学者郭绍虞在此书序言中说:"当今治中国修辞学者,寥若晨星;尤其在国外,由于资料的限制,研究者更少。可是,我读到郑子瑜教授的《中国修辞学史稿》一书的初稿大纲,却不禁跃然而起,认为空谷足音。"
郑子瑜的这本书被著名学者许杰教授誉为与陈望道的《修辞学发凡》、马建忠的《马氏文通》鼎足而三,在学术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郑子瑜对陈望道十分推崇,他说:"真正不顾复古派的对抗,采用由东方传入的科学方法,彻底将中国的修辞学加以革新,把中国多种修辞现象做过归纳的工夫,写成一部有系统的兼顾古话文今话文的修辞学专书的,却是中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修辞学家陈望道。"所以他从精神上、学术上紧紧追随。他曾表示自己虽然不曾听过陈先生一节课,但假如不学习他的《修辞学发凡》,便不会写成《修辞学史稿》,所以是陈先生的"私淑弟子"。
"鲁迅和黄遵宪对我影响最大"
《郑子瑜传稿》作者曾问他,什么人和书对你影响最大?他答:"对我影响最大的是《鲁迅全集》中的杂文和小说,还有晚清诗人黄遵宪。"
郑在学术领域另两个重要成果,一是对周氏兄弟的研究,二是对黄遵宪的研究。学术生涯中他的第一个研究对象便是鲁迅,蛰居诗巫三年多里,他写了《鲁迅诗话》和《〈阿Q正传〉郑笺》两书。在他看来,"鲁迅先生的最大的成就还是小说与杂文,但看他所作诗,篇数虽然无多,却亦有卓越之作;所发表对于诗的意见,语虽寥寥,殆全是精警的话",他认为鲁迅的诗"纵横似苏轼,而谨严似少陵""至其艺术技巧之高超,新文学运动以来实在少有匹敌"。
写于1942年底的《〈阿Q正传〉郑笺》,从写作到出版历经40余年。郑于抗战结束后将书稿寄给在厦门大学执教的叶国庆,托其转请郑振铎写序文并出版,但上海出版界不景气难以出版。后来郑子瑜表示愿自费印行,郑振铎回信慨允拨冗撰写序文。后来郑振铎飞机失事身亡,原稿不知下落。直到数年前,北京一位从事建筑业的张先生从地摊上购得此稿,依手稿上的通讯处寄给叶国庆,又转回郑子瑜处,于1992年由中国社会出版社出版。
早年在新加坡,郑子瑜主要从事黄遵宪研究。黄遵宪曾任满清驻新加坡领事,梁启超、康有为对黄诗均有赞语。郑利用身在新加坡的优势,搜集黄氏史料,并咨询华侨长辈与黄之侄儿伯陶及王仲厚等人,写就《诗人黄公度羁马事迹考》、《谈黄公度的南游诗》等。1959年,郑将关于黄氏的研究编辑成《人境庐丛考》。这本书仅9万多字,却是海内外第一本黄遵宪研究专著,引起巨大反响。郑成了公认的黄诗研究大家。新加坡南洋学会是郑早年从事学术活动的一个平台,他的部分学术成果是在学会刊物《南洋学报》和它所举办的演讲中发表的。1958年,王赓武先生接任学报主编,因了解郑在黄学方面的成就,请他担任黄遵宪专号主编。在郑子瑜悉心努力下该专号1961年编完,1963年11月问世,成为黄遵宪研究史上的一次成果检阅。
孤军苦斗,无缘进入新加坡学术机构
郑子瑜在1954年经人介绍到新加坡华侨中学教书,后转入另一所学院。他利用授课之余孜孜不倦从事学术研究。他在自传中说:"我学无师承,一路来在暗中摸索,孤军上阵,游勇苦斗,所以不得不走了许多弯路;又由于长时间没有法子在学术机构任职,而非学术性的工作又极为繁重,迫得我喘不过气来,所以虽然剥夺了我的可观的睡眠和休息的时间,读者终究有限,成就也非常薄弱。"
这话虽含自谦之词,但命运却的确仿佛在考验这位苦学不怠的学者,他因《变迁》一书获得国际学术界肯定,载誉回到新加坡后,除少数同人对其成功表示称赞,并无任何学术机构愿意聘用他。他曾在学术论著自选集的"自序"中透露,60年代到1978年这10余年间,"是我一生中精神上最痛苦和最悲惨的岁月,真是一言难尽……"
明白地说,就是因为他没有漂亮学历和文凭,尽管成就卓著声名远播,终究进不了当地学术机构从事专业研究。这是唯文凭是上的现实社会对这位"传奇学者"的苛求和嘲弄。但是天不绝人愿,此后20余年中,他先后获得日本、香港及中国大陆北大、复旦、厦大多所名牌大学青睐珍重,化解了人生一时的尴尬,顽强地继续学术研究的苦斗之旅,攀登汉学高峰。
1992年11月他出版《唐宋八大家古人修辞偶疏举要》,是又一部力作。后又出版《学术论著自选集》,荣获"第二届中国国家图书荣誉大奖"。
郑子瑜先后被英国剑桥传记中心及美国传记学会编入《世界名人录》、《世界学人传》等。毛策在《郑子瑜传稿》中称赞他的学术风格实际上是其人格风范的折射:"他将其高尚的人格力量反映在治学上,不从流俗,独自立尊,铸造出当代华夏学人独到的品格。"
原载:《文学报》2008-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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