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寒、沈珂译,许钧校北京世纪文景公司出品
吕西安·博达尔,法国当代著名作家、记者。生于中国重庆,在中国度过了他与众不同的童年。其父时任法兰西驻广州、成都、云南府领事等职。《领事先生》写的是他父亲阿尔贝·博达尔在中国四川的往事,它跟《领事之子》《安娜·玛丽》组成了相互联系而又彼此独立、带有自传性质的三部曲。其中,《领事先生》曾获联合文学奖,《安娜·玛丽》夺得龚古尔文学奖。
在中国,“面子”才是最重要的
在我的小世界里,有一个地方是原则上不能靠近的:父亲的办公室。那是个宽敞、庄严的地方。每天上午十一点,他都会出现在那里。阔大的办公桌上摞着一大叠材料,抬头可见玛丽安娜的半身雕像和一面法国国旗。墙上挂着他自己的一幅大照片,旁边还有一张尺寸相同的军阀照片,附有那位大人物言辞花哨的题赠。副领事和主事要过来问候,这是两位满身杠杠、畏畏缩缩的白人先生。听父亲说,他俩一个是“冒失鬼”,另一个是“烦人精”。他们只会繁文缛节。而法国领事低垂的头颅,每天都要面对沸腾着阴谋、判决、真假战争和讨价还价的成都。什么也看不见,只能靠猜测、靠揣摩。这些烦琐的小事,父亲日日事必躬亲,并且坚信只有像他这样从骨子里汉化的人才能应付得了。但父亲的汉化,从外表是看不出来的。这是一位清瘦的先生,褐色的小脸庞,浓眉毛、高鼻梁,与他做作的小胡子、细腻精致的面部轮廓形成呼应。他就是二十世纪法国明信片上的经典形象,极具魅力。
有一次,我违规闯入父亲的办公室,挨了一记耳光。不过平时,父亲也常常让我过去,好好疼我一番。相比之下,母爱总是远远的,亦真亦幻;而父爱却热烈、黏糊、多情。有时候,父亲会像老学究那样吁吁叨叨地反复叮嘱我;有时候,他又会流着泪,期期艾艾地对我说:“我的宝贝儿子,你要听话,将来才能当一名伟大的法国领事,比我更伟大。”
母亲却经常对父亲说:“你已经连一点幽默感都没有了,朋友。”“是的,但我赚到了‘面子’。在中国,‘面子’才是最重要的。”
那些日子里,父亲呆在办公室里冥思苦想,脾气简直坏透了。只要有一丁点儿声音传到他耳朵里,领事馆就会爆发一场灾难。衙门里安静地忙碌着,每个人都不得不踮着脚尖走路。父亲身边的直接合作者都在轻微地发抖,仆人们挤在远一些的角落里,随时准备制止喧闹行为。对中国人而言,不出声很难。不管是工作还是娱乐,他们都很难在走动中不发出职业的或本人的微弱的“沙沙”声,还有清嗓子、唾沫四溅和开怀大笑的声音。鉴于此,母亲在衙门里四处巡视,确保周围安静——父亲的样子让她犯困,她决定回避,因此走进院子,带着几分嘲弄的神色,示意大家闭上嘴巴。
不幸的是,我正赶在这倒霉的时候来了,一来就挨了父亲的一记耳光。父亲蹒跚着,说我踩到了他的脚。这些日子,他的神经敏感得一触即发,大家都知道。但我觉得受了委屈,还是忍不住哭起来。母亲赶来,也只能无奈地耸耸肩,拉起我的手,把我带了出去。
父亲很快后悔了,他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母亲也不和他说话,只顾哄我睡觉。第二天,我醒来时,看见父亲坐在我的床边。
“几周以后,你会为我骄傲的。我要带你参加一次游行,我有了个好主意。”
没人敢告诉军阀浴缸是做什么用的,那样会使他很丢“面子”
肃静的日子终于结束了,领事馆重获新生。父亲的沉思也有了结果,他容光焕发地向安娜·玛丽说明了他的精妙安排:“成都刚刚落入一位新军阀手里,我得送一份大礼,博得他的好感。一只白瓷浴缸怎样?第一只来到四川的浴缸,要隆重排场地送过去。”
安娜·玛丽对丈夫设想的“排场”嗤之以鼻:
“浴缸?与其送去孝敬那个流氓,还不如给我用算了。你这是自取其辱。”
领事没有反驳。后来,一份装有特大号箱子的包裹从上海出发了。它跟着火车、帆船、人的脊背一路颠簸,风尘仆仆。没有人感到惊讶。大家都知道,父亲每个月都会让人寄一份重要包裹过来。里面总是塞满了一堆小包,包装上打着“绝密”的钢印,仿佛里面装的是国家机密文件。事实上,包裹里全是父亲维持外交活动正常进行的必需品:酒是他与军阀斡旋的第一样工具。就在几个月前,还有不堪重负的苦力跌进稻田一角腐臭而宝贵的粪窖,法中两国醉人的友谊正是从这些粪材中酝酿出来的。
浴缸终于到达了成都。除了我父母,没有人知道那个大家伙是什么。没有关系。父亲雇了几百个流浪汉,给他们穿上领事馆仆人的号衣。于是,一支威严的仪仗队组成了:敲锣的、舞狮的、举旗的、放炮的、拎吊炉的、捧香炉的,应有尽有。另外,还有提前把银子要了去的诵经的和尚。父亲骑行在队伍中间,身着刺绣长制服,头戴双角帽,腰间系着佩剑。在他身后,四名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小心翼翼地抬着那只浴缸。我跟在一边。我们在横幅的包围中缓缓前进。横幅之大,正是父亲对将军虔敬之心的象征,是希图永结盟友的表示。其实,巨幅照片上的将军已经在俯视这件即将呈现给他的宝贝了。
队伍穿过城中的老街,从好奇的人群面前经过。成都人爱看热闹,大街小巷很快就被摩肩接踵的看客淹没了。有意思得很,对中国老百姓而言,所有不会给他们带来灾难的新鲜事都是戏。兴奋不已的中国人说着笑着,把眼前这桩事看成一个很有“面子”的好主意。父亲昂首挺胸,神气活现。
队伍跨过一道又一道门槛,经过一座又一座拱桥,在层层侍卫的监视下,终于来到了将军府的大院、活生生的军阀面前。军阀惊叹不已,受宠若惊。礼物送上后,双方首先简单交谈了一会儿,接下来便只听得锣鼓喧天,以示庆祝。不过,那军阀对着浴缸审视了足足好半天,还是不认得这玩意儿。没有人敢告诉他这是做什么用的,那样会使他很丢“面子”。冗长的招待仪式上,列席者各个神色庄重,低头缩颈,脸上挂着礼节性的微笑,这微笑在天朝人,还别有一种庄肃的味道。一切顺利。大军阀下令,让浴缸在侍从和女眷面前展览一圈。他的三妻四妾对这件神秘的礼物非常好奇。最后,父亲带着仪仗队离开了。后来他才知道,军阀的手下没有一个人敢告诉他,那东西是用来洗澡的。军阀本人认定,那是一口神奇的大锅。于是,浴缸最终报销在烈火之中……
但不管怎样,多亏了这只浴缸,军阀欠下了父亲的人情。从此以后,他不好再拒绝父亲的请求。
文章来源: 文汇读书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