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世纪以来,在一些西方的文献中,往往提到中国人有这样的自负:他们认为惟独自己才有两只眼睛,欧洲人则只有一只眼睛。这些记载出自英国人和葡萄牙人,而法国的伏尔泰也曾谦逊地认同这种说法:“他们有两只眼,而我们只有一只眼。”用两只眼睛观察事物,是即要看到自己,也要看到他人。是的,作为中国文化基本价值 的“仁”,本来就是着眼于自我和他者,本来就是在“二人”间展开的。不过,当大汉帝国雄峙于东方的时候,儒家“推己及人”的政治理想,即所谓的“仁政”,实际上所成就的却不免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天下图像。政治上的册封,贸易上的朝贡,军事上的羽翼以及文化上的四敷,透过这样的过滤网,两只眼所看到的除了自己,也不过是自己在他者身上的投影。这与用一只眼睛去理解事物,除了自己以外看不到他人的存在,又有甚么本质的区别呢?
从13世纪开始,陆续有欧洲人来到东方,来到中国,并且纪录下他们的观察和印象。于是在欧洲人的心目中,逐渐有了一个不同于自身的他者,也逐渐获得了第二只眼睛,用以观察外围和远方。不仅如此,他们还让中国人擦亮了第二只眼睛,逐步看到了世界,也渐渐认识了自己。不过,这是在中国人经历了近代历史血和泪的淘洗,付出了沉重代价以后的事情。
同样是承认中国人有两只眼,但在德国人莱布尼茨看来,他们还缺少欧洲人的“一只眼”,即用以认识非物质存在并建立精密科学的“只眼”。推而广之,在美国人、俄罗斯人、阿拉伯人及外围各地区人的观察中,形形色色、林林总总的中国,也必然是色彩各异、修短不齐的形象。我们是还缺少“一只眼”,这就是以异域人观察中国之眼反观自身的“第三只眼”。正如一些国外的中国学家,曾把他们观察中国的目光称作“异域之眼”,而“异域之眼”常常也就是“独具只眼”。
然而就“异域之眼”对中国的观察而言,其时间最久、方面最广、透视最细、价值最高的,当首推我们的近邻,也就是在中国外围所形成的汉文化圈地区。其观察纪录,除了专门以“朝天”、“燕行”、“北行”及“入唐”、“入宋”、“入明”的纪、录为题者外,现存于朝鲜—韩国、日本、越南等地的汉籍,展现的便是“异域之眼”中的中华世界。这批域外汉籍对中国文化的每一步发展都作出了呼应,对中国古籍所提出的问题,或照着讲,或接着讲,或对着讲。从公元八世纪以降,构成了一幅不间断而又多变幻的历史图景,涉及到制度、法律、经济、思想、宗教、历史、教育、文学、艺术、医药、民间信仰和习俗等各个方面,系统而且深入。
从学术史的角度看,域外汉籍不仅推开了中国学术的新视野,而且代表了中国学术的“新材料”,从一个方面使中国学术在观念上和资源上都面临古典学的重建问题。重建的目的,无非是为了更好地认识中国文化,更好地解释中国和世界的关系,最终更好地推动中国对人类的贡献。20世纪中国学术新貌之获得,有赖于当时的新材料和新观念,用陈寅恪先生的著名概括,即“一曰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二曰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补正”,“三曰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域外汉籍可大致归入“异族之故书”的范围,但其在今日的价值和意义,已不止是中国典籍的域外延伸,也不限于“吾国之旧籍”的补充增益。它是汉文化之林的独特品种,是作为中国文化对话者、比较者和批判者的“异域之眼”。所以,域外汉籍既是古典学重建过程中不可或缺的材料,其本身也应成为古典学研究的对象。正是本着这一构想,我们编纂了《域外汉籍研究丛书》。其宗旨一如《域外汉籍研究集刊》:推崇严谨朴实,力黜虚诞浮华;向往学思并进,鄙弃事理相绝;主张多方取径,避免固执偏狭。总之,我们期待着从“新材料”出发,在不同方面和层面上对汉文化整体的意义作出“新发明”。
“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宋儒曾把这两句诗看作“浩然之气”的形容;“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寄诸佛子,共结来缘。”唐代鉴真和尚曾因这四句偈而东渡弘法。我愿引以为域外汉籍研究前景和意义的写照:它是四方仁者的“同天”,是穿越了种种分际的交汇,是智慧的“结缘”和“对语”,因此,它也必然是“生香不断”的光明事业。
是为序。
(《域外汉籍研究丛书》第一辑即将由中华书局出版,子目如下:张伯伟《清代诗话东传略论稿》、金程宇《域外汉籍研究丛稿》、蔡毅《日本汉诗论稿》、左江《李植〈纂注杜诗泽风堂批解〉研究》、刘玉珺《越南汉喃古籍的文献学研究》)
原载:《中华读书报》 2007年7月16日
转自:http://www.literature.net.cn/Article.aspx?id=160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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