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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人与机构

周锡瑞:以中国为方法

来源:作者:2023/08/04

 
▲2012年,周锡瑞在陕北实地采访  图/受访者提供
上世纪60年代的这股社会思潮给周锡瑞及其同时代学者带来的是更为深刻的、甚至可以说是持续终身的影响,是研究范式上开始走向“社会史”的方法论。“我们对外交事务和知识精英等等已经没有研究兴趣了。我们想要研究的是‘人民’。”

自几年前从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UCSD)退休后,周锡瑞回到他年轻时求学的伯克利居住。在盘山小路上绕行一段,找到夫人叶娃给的地址,进入一扇看上去并不起眼的小门,入门后拾阶而上,恍然发现里面别有洞天:各种植物葱茏繁茂,小院错落有致。周锡瑞教授早已站在那里迎接我们,身材高大的他站在房门口,令人顿生“顶天立地”之感。他说年轻时身高大约6英尺多(195公分),“现在我缩小了”,他打趣道。蓄了多年的胳腮胡也几乎成了他的标志。有一年他和妻子叶娃约定,如果叶娃通过驾照考试,他就把胡子刮掉。叶娃顺利拿到驾照,他也履行诺言。第二天清晨,一看到他的新形象,叶娃大呼:“你还是留胡子吧!”

 

赴伯克利采访的那两天据说赶上了湾区难得的好天气。秋日的艳阳倾泻而下,整个客厅笼罩在金灿灿的光影里。眼前的周锡瑞教授一口流利的汉语,全程无障碍交流,一度让我忘了他是一个“老外”。

 

“周锡瑞”这个中国味十足的名字,曾令很多中文世界里的读者以为他是“美籍华人”,“其实我真的很想做美籍华人呢”,周锡瑞笑着打趣。22岁那年,他从哈佛大学本科毕业后去香港新亚书院读书一年。当时需要取一个中文名字。他的英文姓是Esherick,通常来说,要取“艾”姓,但他并不愿意。“我一想到姓‘艾’,就想到‘艾森豪威尔’,他是共和党,是保守的,对中国不友好,所以我不想姓艾。”老师们想来想去,“反正你的英文名字叫Joe,也是先读名字,我们就把你的名改为姓,就姓周吧”,我说“好的,我跟周总理同姓,要比跟艾森豪威尔同姓好。这个名字比较有中国味”。从此,海外中国问题专家的谱系上增添了一个有分量的名字——周锡瑞。

 

2021年10月18日,作为美国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UCSD)荣休教授的周锡瑞,与英国剑桥大学荣休教授鲁惟一(Michael Loewe)、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叶嘉莹获得“第6届世界中国学贡献奖”。“世界中国学贡献奖”创设于2010年,每两年评定一次,致敬为中国研究做出杰出贡献的学者,是目前国际上中国研究的最高奖项。

 

“能获得这个奖我很高兴,觉得非常荣幸,”周锡瑞谦逊地说,“不过,我与以往的获奖者相比,还有一定的差距。比如之前获奖的日本学者毛里和子、哈佛大学的裴宜理……他们都是大学者,出过很多大作,而我只是搞近代史的小人物。”周锡瑞的书房在顶层的阁楼上,坐在书桌前,抬眼便可望见浩瀚的海洋——大海的那一端,是他研究了半个多世纪的中国。他曾被这片海洋隔绝,后来成功跨越,如今因为疫情及其他因素,又暂时隔绝开来。“我已经有两年没到中国了。”他的语气不由得凝重起来。

 

 

这么近,那么远

 

1964年夏天,从哈佛大学本科毕业之后,周锡瑞去香港新亚书院学习一年。尽管在地理空间的意义上,他与中国大陆的距离已小得可忽略不计,但那时仍有一道“坚不可摧”的墙高高地筑在彼此之间。周锡瑞在香港那端,用望远镜遥看大陆,“对面的深圳就是一个农村,不少人还在那儿耕田。”

 

1942年,周锡瑞出生于加州湾区的马林(Marin)县,父母都是有声望的建筑师。“我父亲的书房很大,有好多书,大部分是建筑的书,也有好多历史书,他对历史特别感兴趣……”母亲与父亲一样,早年在宾州大学建筑学院学习。“我母亲是第一批拿到宾州大学建筑师文凭的女性。”对周锡瑞的成长非常重要的是,父母都是“世界主义者”。他们要求孩子们不仅仅关心美国,更要关注世界——美国是世界里的一个国家,其他国家也重要。

 

“所以我到哈佛大学读书的时候,根本没考虑研究美国或者是学美国史——我更想了解国际,了解世界。这肯定来自家庭的影响。”

 

不过,对那时的他来说,研究中国,多多少少有些偶然。

 

1960年,18岁的约瑟夫·埃舍尔瑞克(Joseph Esherick)——后来的周锡瑞进入哈佛大学读书。这一年,43岁的参议员肯尼迪宣布竞选总统,挑战共和党人、时任副总统尼克松。因为肯尼迪是波士顿人,他的竞选团队很大一部分有哈佛背景,他们经常来哈佛做演讲或者是辩论——后来很多人都变成肯尼迪政府的幕僚。周锡瑞还选过基辛格的课,虽然他并不喜欢共和党人,但是因为基辛格所谈的、所关心的是当下的热点,所以他仍被吸引。

 

“那时我们都关心政治,关心一个新的时代的开始——刚当上总统的肯尼迪非常年轻,我们觉得未来充满希望、要面向世界。”作为这个“火热”的时代中的一员,只有大国才在周锡瑞未来研究的考虑之列:印度、苏联、中国。

 

周锡瑞本来的专业是经济学,“新制度学派”领军人物约翰·肯尼思·加尔布雷思(John Kenneth Galbraith)讲授的论经济发展的系列课程,激起了他对印度的兴趣。可是随着肯尼迪的当选,加尔布雷思很快被任命为驻印度大使,另一对研究印度的专家夫妇也转去了芝加哥大学,“印度”这个选项不得不从他的视野中排除。剩下来的问题就变成了在苏联和中国之间选择。

 

因为是冷战时期,了解苏联非常重要,所以周锡瑞选了几门苏联的课,也选了费正清(John King Fairbank)的课。当时中苏被视为一个阵营,但是周锡瑞发现,讲授这两门课的学者却有着微妙而有趣的差别。

 

一众苏联研究者不少是俄国革命时期的流亡者,他们满腹牢骚,既不喜欢他们的研究对象苏联,也不喜欢同行——他们的课上充斥着对其他苏联问题专家的批评;对俄罗斯文学的赞赏勉强算是他们唯一的共同点。但教中国史、中国社会的教授就不同了,像费正清等人,很容易看得出他们非常喜欢中国,三四十年代他们在中国生活过,喜欢中国人,赞赏中国文化,喜爱中餐。尽管“中国也在批评‘美帝’,但他们一直对中国抱有美好的回忆,也期待有朝一日中美能够恢复外交,他们能再到中国”。对周锡瑞来说,“研究一个你不喜欢的国家没有太大意思,你喜欢一个国家,你喜欢一个文明,你喜欢它们所承载的文化,研究这样的国家,那才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