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金先生,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研究沈从文?
金介甫(以下简称金):1972年开始研究,我有个哈佛大学老师,他推荐了沈从文的《边城》。这位教授也是个历史学家,觉得沈从文描写上世纪30年代的社会,就是军阀割据的中国时代,描写得和别的作家不一样,所以他说我索性看他的作品来了解历史。那时我们有一个研讨会,题目是《以文学资料看中国近代现代史》,我们用沈从文的文学资料来作史料,加上一些湘西军阀的回忆录,一些传教士的回忆录,把这些资料联系起来写民国时的历史,资料是比较丰富的。所以,我主要是从历史的角度来看沈从文。
后来,我越研究他,越觉得他人和作品都特别好,大概受到夏志清老师的影响,他在哥伦比亚大学,他对我很好,还有沈从文的学生许芥昱,都对我的研究有很大的帮助。
记者:现在在美国像您这样从事沈从文研究的人多吗?
金:不太多,其实我自己也不专搞沈从文研究了,我搞法制文学,即反腐败小说研究。别的研究沈从文的学者有:纽约哥伦比亚大学的王德威、密西根州立大学王小平等,对沈从文有新论的,大多是中国的留美学生。总的说,研究的人不是很多。我想是不是我写的那本书写得很仔细,所以别人现在有点怕,其实沈从文是一个多产作家,有很多很多题目可以写。
记者:您的《沈从文传》,严格说应该算评传,书中沈的生平只占了很小部分,而对沈近千篇论著,篇篇都有详细考证,让人惊叹。
金:我1977年写博士论文时,以为一生都不会见到沈从文,一生都不会来中国,但情况改变很快,1980年我第一次来中国,访问沈从文,也认识了凌宇和邵华强,我们彼此帮忙,交换资料,他们还帮我把博士论文翻译成中文,不过碰了很多钉子,1994年才得以问世。那时我已经把我的英文博士论文修改写了一本书,而且有中文翻译,符家钦先生翻译的。1991年第一版,没有注释,第二版湖南文艺出版社才有注释,第三版是台湾版,叫《沈从文史诗》,是比较全的翻译,翻译得非常好。
数十次的亲密接触
记者:1980年后,为撰写沈从文传,您数十次采访沈从文及其新知旧好,取得大量第一手资料,能谈谈您们具体的交往经过吗?
金:我1979年写了一封信给他,他回了信,他知道我写了博士论文,所以愿意接受我的访问。1980年我得到美国方面的奖学金,于是来到中国。我在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沈从文是历史所,他正在编《中国古代服饰研究》,那时我碰到一些大学中文系毕业生,都有不少人不知道沈从文是谁。社科院还没有人专门研究沈从文,但凌宇、邵华强编了《沈从文文集》。1980年六七月间我访问沈从文大概有12次。以前,他的学生许芥昱也访问过他,但那是1973年左右,还很危险,在旅馆里见面,要谈文学问题。可是沈老那时不愿意谈文学,只愿意谈他的艺术史、考古学。我来中国前把我的目录,大概600多张卡片都复制了,以防万一,我离开中国时全部都送给了沈家,所以凌宇和邵华强也可以看到。同时,我也访问了沈从文的朋友和学生,包括卞之琳、冯至、袁可嘉、施蜇存、李健吾、朱光潜、汪曾祺等。
大约是1980年冬天吧,沈从文到了美国,名义上是讲演,同时也探亲,当时张充和(张兆和之妹)和她的先生在耶鲁大学,我也去看了他。
1981年夏天,我到中国度蜜月,这是第二次来中国。这次我又采访沈老。
我第三次来中国是1986年。当时的作协主席王蒙,举办一个中国文学国际研讨会,邀请很多国内外的翻译和研究者,包括我。我去访问沈从文,那时他已有脑出血,那大概是最后一次见到他。
记者:您对他的总体印象怎样?金:我觉得他很像一个小孩子,总是说笑话,很调皮,所以是谁的文章说他有童稚之心。对比较复杂的问题,对社会的黑暗面,他不讲,说“我不懂政治”。其实他对政治有很多看法。如我1980年8月第一次到凤凰,沈从文写信给龙海清,说你照顾金介甫,帮助他在凤凰县安排活动,他要看比较传统的东西,有二三十年代味道的东西,不要看现代化的水库什么的,当然地方干部要求我去看他们的水库,所以我不能不去。
长江将要发生的事情,湘西早已经历过
记者:你到过几次凤凰?金:今年3月我第二次来凤凰,是应一些德国朋友的邀请一起成行的。我们租了一个大型的公共汽车,从长沙、常德、沅陵、吉首、凤凰,再到查洞,就是“边城”的那个地方,凤凰很美丽,可是查洞太差了,不得了,很穷,也很脏。我们也知道长江正在修建世界上最大的水坝三峡,湘西很多小镇和小城已经经历过长江即将要发生的事情,沈从文写的很多像沅陵、泸溪的地方,因为修了一些水坝,所以沈从文看到的那些旧城、老城已经不见了,被淹了,这是我对长江的一个担忧。
记者:前后到过凤凰三次,您感觉有什么变化?
金:1980年的凤凰和今天做个比较,现在好多了,听说现在的沱江比几年前干净一些了。1980年凤凰还有一个革委会,很落后,记得天黑后走路很危险,好像只有一个十字路口,有一个20瓦的灯泡,多数人家里不开灯怕花钱,晚上商店不开门,现在这里已经有了很多很多的网吧,有一条街大概有10个,我大吃一惊。好多了,富起来了。现在你分不清谁是汉族谁是苗族,乡下赶场时,苗族妇女也穿得很漂亮。
“第一流的文学家,仅次于鲁迅”
记者:你认为沈从文对于世界文学最重要的影响是什么?
金:他对世界华文文学的影响很大,包括台湾在内,新时期的年轻作家,像湖南的何立伟、古华、韩少功、孙建中,还有贾平凹、阿城,还有汪曾祺是他40年代的学生。沈从文的孙女沈红正在编一个沈从文外语翻译著作目录,我没想到沈从文作品还有这么多的外文翻译,很多知识分子,包括艾德加·斯诺等,当时认为沈从文会成为鲁迅的接班人。
记者:在《沈从文传》中,您说他是“中国第一流的现代文学作家,仅次于鲁迅”,这是很高的评价。
金:是,我喜欢他。所以我可能有很多偏见。鲁迅有些小说可能写得比他好一些,但鲁迅没写多少小说,中国大陆多是重视他的杂文,我自己觉得,除非你有很多注释,否则你看不懂他的杂文,再过50年,有很多文章你根本看不懂。注释必须比原文还长。
记者:那究竟是什么使您对他的小说如此迷恋?
金:他的小说,文字很美,田园式的,很简单的生活,越看越觉得有很多象征,像《边城》里的翠翠,我看过台湾的王小平写的一个论文,说她有些方面像现代化的女郎,她自由选择婚姻,看着像是她受到五四运动的影响,而这不大可能。而且沈从文承认《边城》里面有些弗洛伊德的象征。我觉得他的这些小说都有双关含义,都很深刻。沈是中国少数几位最早把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成功运用于文学作品的作家之一。他也尝试过用先锋派(现代派、意识流)手法开拓文学的荒地。
记者:汪曾祺、贾平凹被认为是沈从文的两大著名弟子,您觉得他们两人的小说如何?
金:贾平凹的《废都》我没有读完,不好读。我觉得李锐的小说写得比较好。我喜欢李锐和莫言。汪曾祺写了很多散文,我不大注意,我多注意他的小说,觉得简单了一些。常常有一个政治理论的尾巴,有点教条主义。
《沈从文传》在美国仅卖了500本
记者:在美国,研究沈从文这样的作家会不会感到不受重视?
金:美国所有的学术著作都不受重视,除非是大型的商业出版社出版,我的《沈从文传》在美国被认为在学术上做得不错,但也只卖了500本左右。(每本多少钱?)大概50美元。如果你想出一本唐朝、宋朝历史的书,最多能卖一二百本。
记者:那谁去出这些亏本的书?金:大学出版社出,他们给补助,那是他们的责任。以前大学图书馆会买,现在不一样,一些大学联合起来,这个图书馆买有关日本的书,那个图书馆买有关大陆的书,互相借,太可怕了。
记者:您可以把书卖给学生嘛。金:我不会,反对。记者:您们大学教授每年是否规定要发多少文章?
金:科研工作可以说是业余的,可是在比较好的大学中,科研工作是比较重要的。这是一个矛盾。如果你一年中不出一两篇好文章,那你教授要丢脸。
记者:您们发文章有稿费吗?
金:学术杂志没稿费。我第一次收到稿费是中国的杂志寄给我的,是南京的《钟山》杂志。
记者:那为什么要发表?
金:为了荣誉。
沈从文:一只不断上涨的股票
(新加坡)王润华
历经9年艰苦编辑的32卷本的《沈从文全集》终于出版了,由于沈从文从没有发表过他的全部的创作,有很多尚未公开的文学与论文,因此《沈从文全集》出版时,就是沈从文研究重新出发的时候,我们会发现沈从文并不是目前的沈从文,这是可以肯定的。
沈从文是走出本土,自我放逐到北京后,才开始写作的。如果沈从文没有离开凤凰,就在本地,他的作品、他的思维肯定会很不一样。他走到北京,当时湘西的文化,以中国为中心的文化,西方的文化,强烈地冲击着他。这种多元文化使沈从文创造出非常具有爆炸力的创造力,创造了他目前了不起的文学作品,以及现在一般人还不怎样重视的他的文学批评。
研究沈从文首先应该认识到他是一位边缘人,是自我放逐者。在中国文学中,从屈原的流浪放逐、李白杜甫,一直到曹雪芹,这种边缘人的作品就是跟一般的作家不一样。可怕的就是在这里。现在西方有很多作家,尤其是美国,很多作家都是流亡的人,是垃圾,是不被认同的人。20世纪中以来,这一直是主流,一直到后现代。
沈从文之所以了不起,首先在于他书写一个被物质文明毁灭的乡村小说的小说新传统,沈从文在小说中用乡村的眼光审视现代文明,这是现代小说的开始。同时他创造性地揉合诗歌、游记、散文来抒情,他打破文学形式尤其是小说文体的界线,现在我们这个社会,大学打破围墙、国家走向全球化,实际上就是这种思维的一个前进。沈从文在文学观、小说理论,都具有前卫性与前瞻性。金介甫等都有专书论此。而且沈从文也是一位世界级的文学批评家,他与艾略特一样,都是诗人批评家,是一个有创作经验的人来总结创作,他批评的都是与他作品很相似的作家,比如他分析鲁迅前期的乡土小说,非常非常的精彩。很多作家,你读了很多次,但每次读时经验都会有所不同,都会有新的发现,而且你自己都会被改变,沈从文就是这样的一个作家。时代改变了,沈从文的价值就像一只绩优股,每天都在上涨。
1974年,李约瑟博士的《中国科学技术发展史》首发式上,一位童颜鹤发的华裔绅士在向李约瑟献花的同时说:“假如这本书是中国学者写就,我将会表现出双倍的热忱和激动,尽管我知道科学没有国界。”
1977年,当国内中文系的学生尚有不知沈从文为何人之时,在大洋彼岸的美国学者金介甫却早已写出了《沈从文笔下的中国》。他的另一部著作《沈从文传记》于1985年出版,开沈从文学术研究之先河。幸抑不幸?夫复何言。
金秋时节。凤凰。沈从文百年诞辰国际研讨会上。记者终于见到了这位被誉为国外沈从文研究第一人的金介甫先生。相约夜半时分,在先生笔下清澈纯净的沱江边,对坐轻谈,领会着先生“鸟声如洗”的感悟,牵扯着丝丝缕缕“湿湿的记忆”。那个夜晚,让人无限感怀。
金介甫(JeffreyC.Kinkley,1948———)1977年以《沈从文笔下的中国》获得哈佛大学博士学位。现为美国纽约圣若望大学历史系教授。
羊城晚报2002/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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