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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山之石

黑夜意识和女性的(自我)毁灭

来源:中国文学网作者:【德】沃尔夫冈·顾彬【译者】赵洁2009/08/31

           内容提要 文章对黑暗/夜的概念在中国语境中的演绎进行了调查:首先对黑暗(darkness)和黑夜(night)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使用加以评说,然后讨论其在现当代中国文学中的使用,最后着重讨论女作家翟永明(1955—)和她将女性精神理解为“黑夜意识”(nocturnal consciousness)的观点。文章认为人们只有从夜里才能看到黑暗,从黑暗中才能见到光明。

    关键词 夜 黑暗 黑夜意识 女性意识

 

    让死亡埋葬死亡。……让黑暗在黑暗中沉沦,但不要忘记点亮那盏指向黎明的灯。

    ——Philippe Jaceoktet

 

    如果从道德的角度来审视“夜”这个词,人们会不自觉地视黑暗为道德堕落或愚蠢的代名词。这种观念来自古老的宗教思维,随拜火教的产生而产生,最终被世俗化为一个政治概念。在西方文明中,黑暗(darkness)常常与邪恶(badness)的意思密不可分。而实际上,政治权利与道德是无关的。黑暗事实上仅是自然运转的一部分,中国人将其放在阴阳不断转换——即日与夜、光明与黑暗、男与女的相互转换的背景下来理解。直到基督教进入中国,中国的社会发展和文化发展受到西方的影响,黑暗才开始带有宗教和政治的色调,变成道德教化的一部分。对此最有力的证据就是新中国的批评家们总是沉湎于将中国的过去描述为是黑暗的绝对化身。他们认为1949年新中国的成立是中国笼罩在金色光芒中的重生。当然,这仅是一种政治上的宣传而已,实际情况并不如此“光明”,尤其是其后发生了文革事件(1966—1976),在此不做过多评述。

    然而,与夜或黑暗相关的许多方面在现代性中似乎占据了显赫的位置。在此仅阐述其中的两个方面——政治的和审美的。自法国大革命以来,人类领域被划为两半:一半是光明的世界,一半是黑暗的世界;一半是未来的世界;一半是过去的世界。在这种认知模式里,黑暗常与阻碍社会发展的力量或人类的愚蠢言行相提并论。与这种流行的政治和道德观相反,艺术界对黑夜(night)有相当不同的理解。由于英国和德国的浪漫主义运动的影响,“黑夜”成为苦痛的灵魂的存在之时和寄托之地。忧郁的灵魂,没有享受到去神秘化过程(Entzauberung der Welt)所带来的欢愉,相反,承受着因神秘的丧失所带来的苦痛。爱德华·杨格(Edward Young)的《黑夜沉思》)(Night Thoughts)(1742—1745)、诺瓦利斯(Novalis)的《黑夜赞美诗》(Hymnen an die Nacht)以及德国无名诗人创作的散文《Bona ventura的夜景》(Nachtwachen des Bonaventura),还有凯斯柏·弗列德里希(Casper David Friedrich)的绘画[1](P10—66),这些作品都将黑暗(darkness)作为其表现基调体现着“忧郁”这一现代性的情感。黑夜(night)和神秘(secret)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一样,他们共同象征了人类思想的黑暗面及对宗教救赎的渴望。Joseph von Eichendorf以天才的方式写出了优美的诗行,将黑夜(night)、美丽(beauty)和神秘(secret)联系在一起:“我的爱,静默、美丽,宛如黑夜”(Mein Lieb ist verschwiegen und schon wie die Nacht)。

    但是,西方和中国的学者对世界文化的“黑暗”的一面仍缺乏彻底的研究。本文将从这一角度对中国文学作一研究:首先对黑暗(darkness)和黑夜(night)在中国传统文学中的使用作一番评说,然后讨论其在现当代中国文学的使用,最后,将着重讨论女作家翟永明(1955—)和她将女性精神理解为“黑夜意识”(nocturnal consciousness)的观点。

    一

    现代性意味着与传统的全面断裂(注:在汉学研究中,这种立场已成为诸多论争的主题。),因此,对黑夜和黑暗的现代阐释必定与传统的阐释十分不同。那么,如何理解中国人眼中的“黑暗”呢?为此,必须考虑以下三点:(注:参考 Klaus Gottheimer. Licht und Dunkel in der Dichtung der T'ang Zeit. Eine Untersuchung zur Bildlichkeit in der chinesischen Lyrik. In Heidelberger Schriften zur Ostasienkunde, Volume 13. Frankfurt/M.: Haag+Herchen, 1990,及2000年夏我在北京大学与王锦民的讨论。)

    首先,黑色(black)只是一种具体的颜色;黑夜仅是自然运行的一部分,它在世界任何地方的某一固定时间都会出现,并且大多数情况下是由太阳和月亮来象征的。

    其次,黑暗(blackness)具有哲学涵义。第一个关注生命中的“黑暗”的是老子。他在《道德经》中提出“玄”的概念,而“玄”在中文中的本义即为“黑色”。老子将“玄”的特征归于物之初态,即那种物无差异、万物混沌的状态;玄即是虚静;玄是道的体现,是生命的神秘之所在。虽然道家思想中“玄”的概念是非常神秘而难解的,但从阴阳学说和《易经》中看“玄”,还是可以获得一个较为清晰的认识。在《易经》中道指一种阴与阳、男与女、黑与白的相互转换。五行学说引入后,“黑暗”又开始象征土地、水、北方、冬天、智慧、悲伤等。在佛教中,黑夜有表示知识的意思。因为佛教冥想的时空是以黑暗为特征的,所以,黑暗在佛教中是启悟心智的先决条件。只有经历了黑暗的夜晚才可以看到白日的光明,这既是对人类认知能力的一种隐喻,同时也体现了一种宗教精神,正如诗句“上帝栖息于黑暗处,上帝在照亮着黑暗”所阐明的。[2]撇开哲学和宗教的涵义不谈,黑暗还有一种政治的涵义。这得追溯到将光明与君王与儒家的伦理道德规范并论的观点。中文“明”一词也可用作动词,意为“使明白”。中国古代文人认为文学有“明道”的作用。当儒家文人的政治雄心受挫后,常常会使用黑暗和光明之类的意象创作文学作品来隐喻时政。

    再次,黑暗不仅体现了生命的神秘,也体现了死亡的神秘。中国古人认为泰山是阴间和阳间交汇的地方,是黑暗的。在中国的思想中,死亡并不可怕,因此,黑暗在此也并不暗示着任何伤悲。

    总而言之,在中国传统中,黑暗在大多数情况下是具体的自然过程的一部分。人们会在黑暗中反观自身的生命和存在,但并不必然地暗示悲伤、忧郁或自我毁灭等情绪。

    如果将这些发现与西方人的黑夜观相比较,会看到中西方至少在两方面的共同点:一方面,黑夜是存在的初态,是所有生灵的起源,是造物主栖居的时空;另一方面,黑夜是神圣的时刻,是启蒙、启悟、与神交感的时刻。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的那就是黑夜的矛盾性:既可象征恐惧,又可象征启发心智的力量。黑夜的这种矛盾性在传统中未被过多关注,但是,随着现代性的到来,它变得越来越引人注目。以怀疑精神为重要特征的现代社会缺乏同一性,而充满矛盾性的“黑夜”概念正好可成为对现代社会的贴切隐喻。这样,“黑夜”就由一自然现象进而转变为具有哲学含义的概念。

    二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黑夜”仅作为一种自然现象出现,但在中国从封建社会到民主社会的关键转型期,“黑夜”有了新的含义。刘鹗(1857—1909)的小说《老残游记》(1904—1907)中有对黑夜的描述,这是至此为止的中国文学中对黑夜的最长的描述。[3](P83—127) 在这里,黑夜仍被看作仅仅是一种自然环境。作者尚未自觉地将“漫漫长夜”与“革命的酝酿”联系起来。不过小说的作者以及小说中的主角都意识到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变革和清王朝的危险处境。他们将革命事件称为一场“奇灾”,并对此抱有矛盾情绪。书中人物玙姑,用月圆月缺、月明月暗的变化来解释革命,认为革命如“奇灾”,它的来临如黑夜的降临般,并非出于偶然,而是自然、社会运动变化的结果。刘鹗认为革命如夜晚一样,一开始会让人恐惧,但当经历过后,可能会有一种意想不到的收获。如书中记叙的,主人公申子平夜行去玙姑家,这段夜路曾让他恐惧万分、思绪纷繁,但当他到达玙姑家之后,再回想先前的经历,不但不觉得恐惧,反而因路上的大量思考而产生一种认知的快感。

    可以说刘鹗是具有现代性的,因为他能够觉察到他的时代和他所处的社会正处在分崩离析之中;但他的现代性又不够,因为他无法理解他所谓的“奇灾”的真正意义。他仍用传统的观点、方式对抗社会的分崩离析。因此,在刘鹗这里,夜晚的概念是一种改良主义(syncretist)思想的体现,是其理想主义思想的一部分。直到五四运动的爆发,黑夜的概念才开始在激进思想家的思想中占据重要位置。这些激进思想家以西方文明的希望之光与所谓黑暗的旧社会相抗争。在鲁迅(1881—1936)的所有作品中,黑夜的意象十分盛行,这是在先前作家的作品中不曾见到的。鲁迅对五四运动抱有强烈的批判态度,认为它是不切实际的幻想。[4](P59—65) 鲁迅发表于1918年的小说《狂人日记》被认为是中国第一部现代白话文短篇小说,一直被认为是中国20世纪文学中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小说的第一章以黑夜的意象开篇,叙述者说:“(我)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然而须十分小心。”[5](P18—21) [6](P422—433)

    这里提到的发昏的30年大致是指从百日维新(1898)失败到辛亥革命以后。这几十年的情境与作者所期望的相差甚远。小说的十三章几乎都与黑夜、黑暗、沉睡、月亮有关,似乎日记作者的思想完全被一个没有光,没有“启蒙”(enlightenment)的世界所占据。鲁迅,作为中国现代史上最重要的作家和思想家,创造了一个著名的意象,即没有窗和光的“铁屋”意象,来象征他所看到的当时国家所处的状况。1922年12月,鲁迅在他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呐喊》(英文译作Call to Arms)的自序中虚构了一段与一名五四青年的对话: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5](P1—7) [6](P415—421)

    在这段对话之后,作家姑且相信文学是可以推动社会进步的一种方式。这部有重要影响力的小说集里的大部分故事,都是以夜晚的场景开篇或结篇,其主题意象充满光明与黑暗的对峙。

    尽管在鲁迅的作品中,占支配地位的中心意象是夜晚、梦、沉睡,但是,鲁迅似乎并没认识到黑暗对理解现代性的重要性。而对现代性及其现状的反思,在茅盾(1896—1981)的小说《子夜》中有所体现。小说题目明白无误地将现时代称为子夜,即指从旧到新,从过去到未来的转型时期。在小说的第一页上,作者用英文单词:“Light,Heat,Power!”来指称能彻底改变中国的力量[7](P9) [8](P3),这些英文单词代表的是资本主义、科学和进步。作者认为子夜和光明只是表面上的对立,实际上它们是一致的,因为新的技术将摧毁封建的旧中国,激发新的发展,把它从黑暗带到光明中。

    正如斯洛伐克学者Marian Galik指出的,茅盾写小说《子夜》时受到北欧日耳曼神话的影响。[9](P1—12) [10](P640—669) 根据茅盾的神话诗学的观点,子夜可以被理解为“夕阳”,这曾是这部小说的原书名,暗指北欧神话中的偶像的黄昏,即“Gotterdammerung”。按照茅盾的观点,中国的旧偶像们注定要灭亡,而新偶像们——中国资产阶级,最终不得不投降于西方帝国主义的经济力量。新旧偶像其实都是凡人,有一天都会灭亡,都不得不参加似乎能使生命得到延续的死者之舞“ladanse macabre”。通过利用神话时代的概念,作者表明他对现代性的真实特征的理解:在现代性中,光既是具有破坏性,又是具有创造性的力量。

    在这部小说中,茅盾并没有选择以终止斗争来结束全篇,而是以让主人公在意识到自己注定的失败前去出门旅游的方式来结束故事。最后《子夜》以具讽刺性的注解结尾:人类的一切努力都将归于徒劳。在这部小说中,“转变”并不是由旧到新,由封建到现代的转变,而是从一次失败到另一次失败的转变。巴金的小说《寒夜》中的观点与此相当不同。[11](P66—67) [12](203—204) 在《寒夜》中,小说的主角不再做任何抗争。正如小说开头和结尾所暗示的那样,万物都在一个收获的夜晚开始并结束;同时,更多的夜晚就这样流走了,人们的生只是在为死作准备而已。颤栗(freezing)、梦想(dreaming)、承受苦痛(suffering)是他们所能做的一切。小说《寒夜》是以作者1944年到1945年间的亲身经历为基础写成的。那时,巴金住在尚未被日军占领的陪都重庆。这部小说的主题不是抗日战争,而是一出婚姻剧,剧中的主要人物是一对夫妇、一个孩子和一个婆婆。这些人的冲突,仅是当时动荡的社会全景图的一部分。在那些年岁里,老百姓因通货膨胀、失业、传染病流行、饥饿及政府腐败而失着无措。人们屈从于命运和痛苦,却没有抗争。甚至连抗日的最终胜利也被看作是由别人取得的,并且是为了别人的胜利。这部小说的主题意象就是夜晚,因此,小说中仅有几章的内容是发生在白天,但即使这样也未出现明媚的阳光。黑夜,因光明的渐渐消失而愈见其黑,到处充斥着老鼠的吱吱音、商贩的喊叫声、母亲的哭泣声——这是死亡之地,是噩梦之时。

    三

    寒夜的意象,寒冷而落败,在《寒夜》这部小说中象征着毁灭。然而,毁灭不仅是来自战乱岁月的苦境,更是来自主人公内心的矛盾冲突,即传统与现代、家庭责任与自我觉悟、母亲与儿子、丈夫与妻子之间的紧张冲突。无力解决这些日常冲突,导致这对夫妻的自我毁灭。在这里,主人公的性别其实是无关紧要的,(自我)毁灭的可以是男人,也可以是女人。当然,人们也可将(自我)毁灭的力量与性别相联系。比如《老残游记》里一种关于革命的看法就认为,革命的参与者因“所秉的是妇女阴水嫉妒性质,所以在世界上就不甚行得开了”。[3](P124) 这种传统观点在此暂不予讨论。然而,更有趣的是一位成长于新时代的中国大陆女作家——翟永明的观点。翟永明(1955—)将女性意识定义为夜的意识,同时她指出女性是毁灭性的,甚至是自我毁灭性的,她们将自己包裹在神秘之中。当然,这种文艺方向与延安文艺座谈会上所提出的方向,即毛泽东确定的文艺的现实主义和社会主义方向,是相当不同的。具有“延安方向”代表性的作品,是丁玲(1904—1986)的《夜》[13](P147—153)、王蒙(1934—)的《夜的眼》[14](P9—11)。在这两部作品中,以及艾芜(1904—)的短篇小说《夜归》中[15](P66—81),人们总是在行走于夜晚时反思自我。由于主人公总是在夜晚发现内在的自我,夜便因此成为一个发现真实自我的时间,甚至成为一个真实自我的象征符号。

    对“黑夜”、黑暗和死亡的偏好使翟永明成为一个非同寻常的作家。她著名的《黑夜的意识》一文是对女权主义运动的直接批判,也是对男性意识的间接攻击。这篇文章写于1984年,发表之时尚属于地下作品,但直至今日仍被许多中国作家频繁引用。(注:笔者拥有最初出版的25本拷贝中的一本。本文提到的诗集《女人》分四部分,这篇文章是诗集的序言部分。此诗集的出版日期是1985年1月和4月,不过扉页上标注的时间是1984年11月。) “黑暗中的女人”是《女人》[16](P5—44) 组诗的出发点,带有某种反乌托邦的性质。同样不寻常的是,在中国现代诗歌的初始,存在一个(人造的)太阳的象征形象。郭沫若在他的诗集《女神》中认为世界是一个“屠宰场”[17](P10—18),自然界的太阳已过时了。在从黑暗中解放出来的新社会里, 诗人呼唤着要创造一个新的太阳,以其光和热将人类从阴郁的过去中解放出来。尽管诗人对人类的“黑暗的一面”也有洞见,但只是瞬息的,占主导地位的意象还是(电)光和一个人造的太阳。从某些方面来看,诗集《女神》是共产主义意识形态的一部早期文本。在他的其他作品中,郭沫若表现出对列宁、无产阶级等的崇拜。由于太阳和光象征着中国共产党,因此为“黑夜”欢呼,寻求一种“黑夜意识”,必然被看作是与主流思想背道而驰的。

    与黑暗的一面有关的措辞在翟永明的诗作中随处可见,在此就不对其进行一一分析了。在试图解释如何理解“黑夜的意识”之前,仅就其中一些具代表性的例子作一番探讨。她出版的第二部诗集名为《黑夜里的素歌》。[18] 这部诗集中的许多诗作都是以夜晚为标题或主题的。以《午夜的判断》为例,在这首诗中,被失眠症困扰了20多年的翟永明描述了她每夜所看到的景象:她听到鬼魅的声音,看见鬼正爬上楼梯,收到死人的来信,等等。她描述了一个仅可与亡人和鬼魂分享的世界。尽管是与“爱侣”共枕而眠,但她意识到那个鼾睡的他对她每晚所经历的事一无所知。俗话说“夜晚是为情人们准备的”,但是在此,夜晚似乎仅是为那些在鬼魂和亡人中找到自我身份认同的女人们准备。翟永明对死亡的关注,缘于她长期在医院照顾其生病的养母的经历。也正是那时她开始了写作的生涯。在其养母弥留之际,她在医院陪伴她渡过了七个不眠之夜。这段经历也被她写进了诗集《死亡的图案》[19](P55—67),描述了在“生命”消逝之前其养母所经历的七个夜晚。

    最近几年,在翟永明的作品中,黑夜失去了让人害怕的色彩。从翟永明为其母所作的《十四首素歌》开始,这个现在在成都经营着一家“白夜酒吧”的女诗人,似乎开始重建夜作为人类活动的背景的传统功能。她将黑夜意识的理论定性为女性意识。[19](P191—209) 尽管她现在认为其早期作品是不成熟的,并且认为文学批评应超越性别标准,但在对她的采访中,她却始终坚持了一种可被称为女性主义的立场,即使她本人可能不这样认为。

    由于翟永明仍认为她以前的关于“黑夜意识”的观点是正确的,所以应对她那时的观点予以认真对待。尽管“黑夜意识”理论本身存在逻辑上的困难,但这一理论提供了一种认识世界的洞察力,值得一再认真思考。“黑夜意识”意为“一种来自内心的个人挣扎,以及对‘女性价值’的形而上的极端的抗争”。[20](P234) 这是一种典型的女性意识、女性作家的意识。这种意识包含了这样的主题:第一,女性、写作、毁灭(深渊);第二,爱、死亡、秘密。翟永明认为,自我毁灭的倾向是压力造成的结果,这种压力尤指男性强加给女性的那种罪恶感(the feelings of guilt)。男性总是觉得女性是有罪的,于是这种罪恶感就变成了女性的第二特征。如果不这样,男女间将发生一场不可避免的争斗,结果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黑夜意识”的理论是如此复杂,以至于笔者不敢断言已经完全理解了它。所能做的只是梳理出一个框架,希望旁人能从未尽处继续前行。“黑夜意识”是一种内心意识,在此一个人的(女性的)自我和宇宙相遇。正是在这种意识下,女性作家建构她的思想、信念和情感。这正是《黑夜的意识》一文及翟永明的诗歌所要着重展示的内容。面对一个对女性来说平等无保障的世界,女性精神除了产生一种抵制情绪外别无他法,这就孕育了“黑暗的夜”的意象。每个女性都会与藏在自我内心深处的那个深渊相对,当意识到这个深渊时,就不可避免地会品尝到苦痛,而能承受这种苦痛的仅仅是一小部分人。这就好比女子的初夜一样,只有经历初夜的剧烈疼痛后,一个女性的世界才真正被打开。翟永明认为夜为人们提供了一种安全感,与此相对,白天带给我们的只有焦虑和压抑。

    由于黑夜与女性之间神秘的关系,黑夜便成为进入生和死的内在体验。在这一点上,女诗人面临两个危险:命运和(自我)毁灭。由于女性以暗语与夜相互交流,诗便成为描述“黑暗的夜”里可见的、而又可怕的光的唯一方式。黑暗的夜,这最最神秘之境,提供了与现实对抗的可能,提供了认清自我、社会和人类的可能。这是每个人(女性)都要承受的人生重担,女诗人所做的就是让人们看到黑夜,并在黑暗中寻求寒光。

    尽管“黑夜意识”的理论乍看不一定十分合乎逻辑,但从更广阔的视角看,这一理论还是很有意义的。自古以来,知识界将女性被遮蔽的智慧称为“occulta corporis and secreta mulierum”。本就神秘的女人,又再次被遮蔽了,隔绝于知识之光之外。而黑夜正是这神秘之物的天然守护者。黑暗、谜团、死亡、鬼魂和爱组成了人类的存在。但是,黑暗之所以被感知却是因为有光明的映照。因此,我们要学会从夜里看到黑暗,从黑暗中见到光明——这是看待所有神秘之物的共同点,不论它们是世界的、上帝的、王国的,还是心灵的。

    译者单位:清华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艺术教育中心。

    注释:

    ①此论文宣读于2001年1月3日至6日在维也纳大学举行的“亚洲与西方‘生命中的黑暗面’”研讨会。感谢北京大学王锦民教授对如何理解中国文化中的黑夜意蕴给予的深刻见解。为了便于国际读者阅读,笔者用第二语言英语写作了本文。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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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 翟永明.称之为一切[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97.

    [20] 翟永明.纸上建筑[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7.

 


原载:《清华大学学报:哲社版》200504
转自:http://study.fair8.cn/manage/Index.asp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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