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编者按:《续西行漫记》是一部意外之作。受斯诺的影响,斯诺当时的妻子尼姆·威尔斯决意去延安“观光”。从北平到西安,再到延安,这位生性大胆充满智慧的女记者不仅多次历险,也成就了她一次身体和心灵的壮游。震撼之余,威尔斯在《西行漫记》之后出版了《红色中国内幕》(中译本译为《续西行漫记》)。这部书以较大篇幅介绍了中国妇女与革命,故事生动,笔法细腻,情感真挚。)

    我从自己的院子里,对中国共产党的群居生活方式做了一番仔细观察———同时也是我了解这里其他生活方式的良好开端。

    我一到延安,他们就叫我暂时住进另一个美国来访者史沫特莱以前住过的客房,她这时已搬去山边一所僻静的大窑洞了。我的房间坐落在一个由许多进房屋组成的迷宫大院里,过去曾是一个地主家庭的祖产。

    这个独院住了大约50个人,还容纳了《解放》杂志编辑部、组织部的总部、无线电部、医务室,一间房给四五个女共产党员住,另外还有一个很大的“招待所”。这种招待所是东方常见的一种车马店,是给到这个红色堡垒来巡礼的人住第一夜的。通常总是住满了来上学的学生,男女都有,他们住在那里等候在红军大学里给他们找宿舍床位。有几次,从前方来的红军军官和警卫们也在这儿住几天。还有许多来自白区的有趣的代表,譬如南方江西苏维埃副主席邓洪。这所房子还招待“外交部”宾馆收容不下的客人,那里总是人满为患。在这个临时招待所里,客人们睡在土炕、铺草席的地板或借来的门板上。第二天清早,所有的东西都赶快搬走,于是这个房间白天又腾出来给五六十人的大班上马克思主义课。

    这些房间除了简陋的桌椅草席之外,没有别的陈设,所有窗子都是纸糊的。白天,这个地方是个嗡嗡然的蜂房,夜里就变得无比安静了。一到8点,人人似乎都安息了。9点钟熄灯号一吹,全城便笼罩在黑暗和寂静之中。这时,外面街上执行着戒严令,偶尔可以听到哨兵向夜归人喊问口令,答对了才得通过。

    那时延安的空间肯定要比华尔街的宝贵多了。整个城市里住人的地方和华尔街相比,不说是更挤,至少也差不多。事实上,警卫部队竟住到山上长期弃置的窑洞里去了,或者多半就随便住在什么地方。陕北一向是地球上仅有的几个鼠疫仍旧流行的地方(这种疫症曾毁灭了世界的一半人口,甚至在笃信上帝的牛津大学里也有3/4的大学生得过这个病。可是,在中国没有像在欧洲那样因此引起爱好清洁的风尚)。在过去,天花、伤寒和斑疹伤寒等传染病总是有规律地定期在延安发生,至于痢疾之类的小病更是习以为常了。共产党怎么竟敢把军队带到这样一个可能是全中国疾病最猖獗的地区?不管怎么说,他们反正这样做了———可是来到之后常见的那些传染病却一种也没有发生过。他们清扫了街道,让小贩在食物上一律蒙上纱罩,还在夏天发动了一场大规模灭蝇运动。陕西缺水,当地人又受蒙古传统的影响,据说是全国最脏的地方,积重难返。他们一生中只洗两次澡:一次出生时,一次结婚时。想来一定是由于当地人营养不良和他们不清洁的生活习惯才发生传染病的,因为这里的气候原是有益健康的———清爽干燥,夏天凉快;除非风沙天,总是空气清新,阳光明亮。

    如以陕北为背景作一对比,我认为红军里的人似乎最清洁不过了(在中国各地旅行,我可是遇到过不少脏东西)。他们大批人在混浊的河里洗澡,但也设立了两处公共热水澡塘,供男女分用。红军由于来自南方,要比北方人干净,对于水,也不迷信。在全延安,没有一个私人澡堂———我敢肯定整个陕北也没有(据别人告诉我,共产党人一到西安,首先做的一件事就是上公共浴室去一清宿垢,国民党的特务人员知道他们这种习惯,要找他们就径直到澡堂去。凡是在那儿洗得特别欢畅的人,都有南方红军之嫌)。

    晚上,我房间的屋顶,成了老鼠王国奥林匹克运动会的训练场。冠军似乎在练习一种特殊的百米冲刺,末了以跳栏告终,把房上的尘土都震了下来;而它的一两位朋友则对一场慢悠悠的马拉松赛更感兴趣,用仔细算好的时间一圈又一圈地跑着转。在我的行军床底下,有一个大老鼠夹子,旁边还有几个,但是我统共只夹着了一只老鼠。它像小猫那样大,拍拍打打地挣扎逃命,弄出极可怕的声音来,这使我大叫一声惊醒过来。三名警卫拔出毛瑟枪冲进来,发现不过是杀死了一只老鼠,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不禁感到懊丧。那一声大叫,真让我丢尽了脸,从此以后,人们把我看成不过是个女流之辈了。

    当我在西北停留或者旅行的时候,我也学会了向跳蚤致以最大的敬意。我克服了对老鼠本身的厌恶,集中精力对付跳蚤,担心它们在我房间的地板上传播病菌。传播鼠疫的,毕竟是跳蚤,而不是老鼠啊。

    我把行军床的四只腿放在盛了煤油的香烟罐里,按照常规,这样做是可以挡住某些较文雅的小虫子的,可是跳蚤却似乎有着某种撑杆跳的器官,因为它们跳的,尺寸是没有限度的。我陷入了重围,不得不在地板上撒满了石灰———即使这样,情况好像也并没有发生多大变化。啊,大自然的芸芸生界,岁月不能使之枯萎,习俗不能使之陈腐!

    (《续西行漫记》又译《红色中国内幕》)[美]尼姆·威尔斯著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2年6月版)

    浙江日报2002/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