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连续无休止的宫廷政变中自得其乐地玩了许久的"大唐"政权,与普通民众其实相当隔膜。只有当李氏政权被异族的叛乱者闹得快要维持不住时,才想起去打出一张民族主义的牌子,以便谋求人数最多的汉族民众的支持。但由此却从社会的中层(至于下层,依然无关)唤起了一批读书人,他们也许真诚地相信权力冲突的性质是民族文化之间的矛盾,认为召唤华夏先圣的儒家之道可以挽救眼前快要崩溃糜烂的帝国。或许也们并未预料到,这样的努力恰恰促成汉唐型征服帝国的瓦解,而使中国走向宋明型的民族国家。但更未料到的是,他们的后人会对那个令他们伤心的时代充满梦想,会化几百年时间去虚构一个无比强大富裕、灿烂辉煌、华丽浪漫的"盛唐",来满足莫名其妙的虛荣之心。在宋人严厉地贬斥唐人"不识道"后,诗歌批评史的话锋突然一转,以"盛唐"为不可企及之顶峰的观点越来越拥有听众,乃至于"诗必盛唐"成为"盛唐神话"的一个突出标志。时至今日,无论读者怎样地被韩昌黎激发,被白居易感动,被李长吉震撼,被李义山吸引,仍会毫不犹豫地相信:王维、李白、杜甫比他们写得更好!很难理解我们怎会对这种无法比较的高下之感如此深信不疑,最大的理由也许是:"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的李白本身就是"盛唐神话"的象征。
"诗必盛唐"的影响力也越出国界,到达了处在"中国崇拜"时代的日本。署名李攀龙的《唐诗选》成为江户时代最流行的诗歌选本。与中国最流行的《唐诗三百首》一样,这个选本也没有收录一首李长吉的诗,一片秋风鬼雨从神话世界被放逐出去,自也不难理解。不过他们也许没有忘记,真正教会他们写作汉诗的不是神仙般的李白、圣人般的杜甫或菩萨般的王维,而是已经视"盛唐"为昨天的白居易,以及根本不是唐人的苏东坡。他们当然不需要"盛唐神话",一旦走出了"中国崇拜"的阶段,便发现"中唐"的意义比所谓"盛唐"远为重大,认为那是东亚世界从"中世"走向"近世"的转折点--这便是"京都学派"内藤湖南的"唐宋转变论",至今已有近百年历史,而仍是日本汉学的标志性成就。内藤的下一代吉川幸次郎改变了老师的侵华立场,壁立千仞地抗拒军国主义,而使京都大学的"中国学"能在战后发扬光大。然后,他们当然没有因"文革"而中断,所以京大的学风代代相承,重视"中唐"的特点在目前主持中国文学教席的川合康三教授身上,依然显著。1990年,他与筑波大学松本肇教授共同发起成立"中唐文学会",到去年为止,出版了十三期《中唐文学会报》。1999年,他个人的21篇论文结集出版,名《终南山的变容--中唐文学论集》,汇录了他二十多年中唐文学研究的成果。
在《文学的变容一一中唐文学的特质》这篇纲领性的论文中,川合康三教授指出中唐文学的核心是试图打破"经汉魏六朝而完成于盛唐的古典文学的规范","过去根本不能进入文学的现实、感情,现在都纳入了文学作品,拓展了文学所承载的领域"。这即给许多复杂的文学现象提供了辨识破解的角度,比如元和诗坛为何能并立以韩、孟为代表的险怪诗风及以元、白为代表的浅切诗风。《终南山的变容--由盛唐到中唐》則从作为风景的终南山在诗歌描绘中的变化,揭示出唐以前诗人共有的安定、瞬间把握全体的世界观在中唐的解体,导致诗人们只能在"个人的经验、知觉的基础上去领会对象",中唐文学向个体方向的深刻转变便根源于此。从选取文学谱系中的某个细节人手,深入开掘,得出具有宏观性的结论,是川合教授所擅长的论述风格,这不仅得益于他良好的理论思辨能力,而且与他出众的艺术领悟力密不可分,后者使他能坚持以"文学"的立场看待诗文作品,而不像大多数古代文学论文处理的那样,仅仅视之为文献资料。作者的这一优长在作家的个案研究中表现更为突出。如《韩愈诗中的几个人物形象》从韩愈对身边几位怪异人物侧重不同的描写,透彻分析韩愈自身笃行"古"道、拒绝因袭、奔放不羁的精神追求。《初入长安的白居易--喧噪与闲适》以白诗为依据,展现了白居易从早年滞留长安时的感觉不适,到从中获得闲适,并恢复了能在长安居住的自我的精神历程。表明闲适一直是白居易诗歌创作中的一部分,而不仅仅存在于其老年所作的闲适诗中。韩愈、白居易都是已被人反复论说的对象,川合教授能从平常易见的文本中细读出如此多的心得,可见功力非同一般。
作为"京都学派"的传人,川合教授正是以探讨中唐文学的新变,来印证"唐宋变革"的真实存在。读过吉川幸次郎《宋诗概说》的人,定会觉得两者之间血脉贯通。一个学术流派具有如此生生不息的发展态势,不能不令人感慨。这本论文集视角新颖,论述细致,颇多独到见解,此次翻译出版对中国学界定会产生有益的启示。
(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定价:5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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